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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师·梁实秋:知识分子喝茶有什么讲究?

        冰心看梁实秋,是朵花。色香味都有,才情趣俱全。

我们看梁实秋,是一杯茶。

在公园里,一杯茶可以定终生。

在家里,一杯茶可以尽孝道。

在客厅,一杯茶尽显礼仪。

这个说不懂茶道的人,一生都以茶践行生活。

   到了晚年,他念念不忘的,是一杯茶,只是不知道,受他委托去看地方的两位女儿,有没有坐在父母曾坐过的地方喝一杯茶?

又有没有一个人走过来,为她们付茶钱?

一道考高中生品味的题目

梁实秋(1903-1987)在《记黄际遇先生》谈到他们在青岛大学教书往事,青岛“酒中八仙”几位局中好友终日吃吃喝喝好不热闹,喝酒要喊出“酒压胶济一带,拳打南北二京”的气势,吃茶要名茶荟萃,茶器要红泥小火炉,走的正是功夫茶的精致路数。

多年后,我国的语文课(高三)出了道阅读理解题,选的就是《记黄际遇先生》这篇。第一题考的是理解力,选正确与否。其中一个选项是:A.招待朋友喝茶,黄际遇先生用的是名茶“大红袍”、“水仙”,这说明他日常生活过于奢侈。

出题者给出的标准答案解释说,不能选A项,作者“用的是名茶‘大红袍’、‘水仙’”及“说明他日常生活过于奢侈”有误,原文说的是“起码是‘大红袍’、‘水仙’之类”,这样写主要是为了说明他对喝茶的讲究。

敢情这是考察学生的品位呐,出题者不仅了解茶,还了解茶的价位,但对高中生来说,要做出这样的判断恐怕是很难的,这非得是在茶人家庭中耳濡目染的人才会想得到“大红袍”与“水仙”这类茶价格与品位的对应关系。

好比我们今天喝普洱,一说起码是喝冰岛与班章这样的茶,也会吓跑很多人,原因很简单,太贵啦!

接下来的这题占6分。“黄际遇先生是位富有生活情趣的人,这在本文中体现在哪些方面?请简要回答。”

出题人给出的答案:1讲究喝茶或对吃(烹饪)很考究;(2分)2精通象棋,棋艺高超或用毛笔写日记或书写常用古体字;(2分)3诙谐风趣,友朋欢宴时笑话最多。(2分)

吃喝考究,象棋,毛笔字,古体字,诙谐风趣这些词语一组合,黄际遇(1885-1945)先生的名士形象也就呼之欲出了。

我上学那会,梁实秋出现在教材里,还是资本家的乏走狗,他的品位是与人民做对。现在,人民要向他学习怎么喝茶了。

 

▲梁实秋先生书斋读报   电子书截图

    青岛酒中八仙

黄际遇是潮州人,他与梁实秋一样,都是受杨振声之邀,从别的地方到国立青岛大学当教授,同期去的还有梁实秋的好友闻一多等人。天南海北的教授名士风云际会,杨振声就组了一个酒局,名曰:青岛酒中八仙。成员有校长杨振声、教务长赵太侔、外语系主任梁实秋、文学院院长闻一多、秘书长陈季超、教授黄际遇、总务长刘康甫(本钊),唯一的女性是诗人方令孺。

梁实秋回忆说,他们轮流顺兴楼和厚德福两处聚饮,三十斤一坛的花雕抬到楼上筵席之前,每次都要喝光才算痛快。酒从薄暮时分喝起,起初一桌十二人左右,喝到八时,就剩下八九位,开始宽衣攘臂,猜拳行酒,夜深始散。“有时结伙远征,近则济南,远则南京、北京,不自谦抑,狂言‘酒压胶济一带,拳打南北二京’,高自期许,俨然豪气干云的样子。”

杨振声善饮、豪于酒,他“尤长姆战,挽袖挥拳,音容并茂”,“一杯在手则意气风发,尤嗜拇战,入席之后往往率先打通关一道,音容并茂,咄咄逼人”。

赵太侔“有相当的酒量,也能一口一大盅,但是从不参加拇战”。

闻一多“酒量不大,而兴致高。常对人吟叹‘名士不必须奇才,但使常得无事,痛饮酒,熟读离骚,便可称名士’”。

黄际遇“每日必饮,宴会时拇战兴致最豪,嗓音尖锐而常出怪声,狂态可掬。”陈季超喝酒“豁起拳来,出手奇快,而且嗓音响亮,往往先声夺人,常自诩为山东老拳”。

刘本钊“小心谨慎,恂恂君子。患严重耳聋,但亦嗜杯中物,因为耳聋关系,不易控制声音大小,拇战之时呼声特高,而对方呼声,他不甚了了,只消示意令饮,他即听命倾杯”。

方令孺“不善饮,微醺辄面红耳赤,知不胜酒,我们亦不勉强她”。

梁实秋没有说自己的酒态,可是,一个六岁就醉过酒的人,能差到那里去?他的经典名言是“酒有别肠,不必长大”。青岛往事,他总结说:“当年纵酒,哪里算得是勇,直是狂。”重要的是,“自有令人低回的情趣在”。

年轻时没有肆意过,老了回忆一定会大打折扣。不出出丑,又怎么会有话题呢?

梁实秋说,我们看到的那些古代诗人画像,一个个都是宽衣博带,飘飘欲仙,好像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。比如,《辋川图》里的人物,在那里弈棋饮酒,投壶流觞,哪个不是儒冠羽衣,意态萧然。

可是,我们不要只慕摩诘当年,千古风流,我们也要体会他在苦吟时堕入醋瓮里的那付尴尬相,只是没有人给他写画流传罢了。同样,我们凭吊浣花溪畔的工部草堂,遥想杜陵野老典衣易酒卜居茅茨之状,吟哦沧浪,主管风骚,可是他在耒阳狂啖牛炙白酒胀饫而死的景象,一点也不雅观呐。

不能只谈好的一面,也要说说囧态,这样才能构成所谓的情趣。

更何况,大醉后,有醒酒之物呢。

用功夫茶醒酒

大醉后,黄际遇会带着梁实秋他们到一个老乡的会所喝茶。黄际遇的老乡是樟林的蚁兴记老板,主要经营的就是茶叶,他的商号开在青岛闹市区。两位潮州人对吃喝都有要求,精致的功夫茶着实让这些大教授开了眼,多年后回想起来,都是满室生香。

每次聚饮酩酊,辄相偕走访一潮州帮巨商于其店肆。肆后有密室,烟具、茶具均极考究,小壶小盅有如玩具。更有娈婉卯童伺候煮茶、烧烟,因此经常饱吃功夫茶,诸如铁观音、大红袍,吃了之后还携带几匣回家。

未知是否故弄玄虚,谓炉火与茶具相距以七步为度,沸水之温度方合标准。与小盅而饮之,若饮罢径自返盅于盘,则主人不悦,须举盅至鼻头猛嗅两下。这茶最有解酒之功,如嚼橄榄,舌根微涩,数巡之后,好像是越喝越渴,欲罢不能。喝功夫茶,要有功夫,细呷细品,要有设备,要人服侍,如今乱糟糟的社会里谁有那么多的工夫?红泥小火炉哪里去找?伺候茶汤的人更无论矣。

梁实秋算是文人里喝茶讲究的人,但遇到功夫茶行家,一连串茶具,一系列动作,一套套喝茶以及一群伺候喝茶的人,就真真败阵下来了。他不服啊,就回家翻书,还真给翻出来了。“茶之以浓酽胜者莫过于功夫茶。《潮嘉风月记》说功夫茶要细炭初沸连壶带碗泼浇,斟而细呷之,气味芳烈,较嚼梅花更为清绝。”

 

▲梁实秋与胡适

浙江绍兴人俞蛟所记《潮嘉风月记》,是最早记录功夫茶泡法的。其书里说:

工夫茶烹治之法,本诸陆羽《茶经》。而器具更为精致,炉形如截筒,高约一尺二三寸,以细白泥为之。壶出宜兴窑者最佳,圆体扁腹,努嘴曲柄,大者可受半升许。杯盘则花瓷居多,内外写山水人物极工致,类非近代物。然无款识,制自何年,不能考也。炉及壶盘,各一。唯杯之数,则视客之多寡。杯小而盘如满月。此外尚有瓦铛棕垫纸扇竹夹,制皆朴雅。壶盘与杯,旧而佳者,贵如拱璧。

寻常舟中,不易得也。先将泉水贮铛,用细炭煎至初沸,投闽茶于壶内,冲之。

盖定复遍浇其上,然后斟而细呷之。气味芳烈,较嚼梅花更为清绝,非拇战轰饮者得领其风味。余见万花主人于程江月儿舟中题吃茶诗云:宴罢归来月满阑,褪衣独坐兴阑珊。左家娇女风流甚,为我除烦煮凤团。小鼎繁声逗响泉,蓬瀛夜静话联蝉。一杯细啜清于雪,不羡蒙山活火煎。蜀茶久不至矣,今舟中所尚者,惟武彝。极佳者,每斤需白镪二枚。六篷船中食用之奢,可想见焉。

不看不知道,一看吓一跳。梁先生在独立成篇的《喝茶》里,开篇就老老实实地交代,我是不懂什么茶道的,也不通茶经,喝不到卢仝那种,七碗下肚后就两腋生风,要成仙的感觉。即便是要装,也装不像啊。

那么,梁实秋喝茶到底讲究呢?按照茶界的标准看,也许好不到那里去。要是他的文章在当下写出,就会像今年5月蔡澜说中国茶道那样,被茶人追着批评。蔡澜不喜欢闻香杯,看不惯茶艺表演中泡一道就说一通陈词滥调,他推崇潮州功夫茶与文人茶。

梁实秋践行的,也是文人茶的传统。他留洋回来,办的第一份杂志就叫做《苦茶》。

爱龙井,喜盖碗

梁实秋茶单上,国内名茶有不少:北平的双窨、天津的大叶、西湖的龙井、六安的瓜片、四川的沱茶、云南的普洱、洞庭湖的君山茶、武夷山的岩茶,甚至不登大雅之堂的茶叶梗与满天星随壶净的高末儿,都尝试过。

不过,这里有一个认知错误,沱茶也是云南的,只是四川人比较喜欢喝,有了沱江水泡沱茶之说,可能传到北京后,就变成了四川沱了。

梁实秋家里壶也挺多,大茶壶、宋瓷、江西、洋瓷、盖碗、玻璃杯、保温杯等茶内器具,说到茶具,他们家比较偏爱盖碗,一个盖碗泡遍天下茶,因为方便,也居家,还有一个原因,梁父喜欢盖碗,只用盖碗泡茶。

梁实秋最得意的独家制茶秘法“玉贵茶”,是龙井和花茶拼配产物。他父辈有一位旗人朋友叫玉贵,精于茶饮,他的父辈去玉贵处,这位朋友经常以一半香片和一半龙井混合起来冲泡,这种茶既有香片的浓馥,又有龙井的清苦甘甜。于是梁家也仿效并喜欢上了这种饮法,列为秘传之物。

也不知是否受这种拼配法影响,还是英雄所见略同,1921年,扬州的富春茶社推出了一种全新的配方茶,他们用浙江龙井、安徽魁针,加上富春自己种植的珠兰拼配出了闻名遐迩的“魁龙珠”。

这种茶有龙井的原味,珠兰的清香,魁针的颜色,一泡在手,色香味俱全,且有“一壶水煮三省茶”的妙境,非常讨人喜欢。

龙井当然是梁实秋的最爱。梁实秋喝茶,受其父影响盛大。他多次陪父亲游览西湖,每次来西湖他从不忘记和父亲一起品龙井茶,而且经常选择在平湖秋月处品赏。

梁实秋与郁达夫一样,喜欢喝完龙井后,来一碗西湖藕粉。他把这种生活称呼为“四美”,有美景,有善地,有佳茗,有美食。亭前楹联说:“穿牖而来,夏日清风冬日曰;卷帘相见,前山明月后山山”。

梁实秋背井离乡到了台湾后,生活过得非常拮据。他把喝好茶当做粗茶淡饭后的高级享受,非要从牙缝里挤出钱来买上好的茶。他比好友闻一多南渡时,实在好太多,从长沙到昆明,闻一多一路都在抱怨茶水都喝不到,只有白开水应付。

在台湾,梁实秋有一天路过一家茶店,他说要买上好的龙井,店主上下打量了他,拿了8元一斤的龙井给他看。梁实秋很不满,于是店主便又换了12元一斤的,他依旧不满意。

店主勃然大怒,大声叱责道:“买东西,看货色,不能专以价钱定上下。提高价格,自欺欺人耳!先生奈何不察?”想必这是大教授首次自己买茶,直言店主憨直,深得己心。后来他多次路过这家茶店,发现茶店门庭若市,已成为业中之翘楚。梁实秋感慨说,“此后我饮茶,但论品味,不问价钱。”这也是讲究的一种吧,一分钱一分货,茶贵有贵的道理。

    客厅里的喝茶学问

在台湾的生活,梁实秋小女儿梁文蔷回忆说,他们经常坐在客厅里,喝茶闲聊,话题多半是“吃”。话题多半是从当天的菜肴说起,有何得失,再谈改进之道,话题最后,总是怀念在故乡北京时的地道做法,然后一家人陷于惆怅的乡思之情。

茶里有故乡味,当梁实秋细数那种来自大陆各地的名茶时候,锦绣江山就在其中,以茶待客的传统礼仪就在其中。

1929年,冰心和吴文藻婚后不久,梁实秋和闻一多去他们燕南园的新居拜访,进门后先是楼上楼下走了一遭,环视一番,忽然两人相视一笑,与主人说,要出门一趟,马上回来。等他们回来的时候,两人一人拿着一包茶,一包烟。

家里面连茶与烟都没有,怎么会有家的样子呢?这是居家的讲究。不能让来的人喝白开水啊。梁实秋非常在意接人待物,这与他出身在大户人家有关,他说起自己在重庆的雅舍,为了方便麻友,还专门准备了麻将。三缺一的时候,还得上桌。

梁实秋说,在西方的家庭,很少有人会去别人家里,因为他们的公共空间多,办公有办公的地方,娱乐有娱乐的场所,居家有居家的之用。中国则不一样,我们的客厅,可以用来办公,用来打牌,用来喝茶聊天。主人要照顾到每一位来宾,让他们如沐春风,如回到自己家里一样舒服自在。

茶烟酒这些东西是万万不能少的,在他们家,梁夫人打牌的时候,他一定要在一边伺候着喝茶。他父亲在接客的人,梁夫人也在一边招呼客人喝茶。梁老爷非常满意儿媳妇的泡茶,水温与时间掌握得非常好,这需要用心,还需要长时间练习。

茶烟把客人伺候舒服了,他们才会看你舒服。

名医周立桐来经常被请到梁实秋家里帮看病,这位飘着胡须的老者总是昂首登堂直就后园的上座,这时候送上盖碗茶和水烟袋,老人拿起水烟袋,装上烟草,突的一声吹燃了纸媒儿,呼噜呼噜抽上三两口,然后抽出烟袋管,把里面烧过的烟烬吹落在他自己的手心里,再投入面前的痰盂,而且投得准。这一套手法干净利落。抽过三五袋之后,呷一口茶,才开始说话:“怎么?又是那一位不舒服啦?”每次如此,活龙活现。

客来敬茶,客走送茶。

从前官场习惯,有所谓端茶送客之说,主人觉得客人应该告退的时候,便举起盖碗请茶,那时节一位训练有素的豪仆在旁一眼瞥见,便大叫一声“送客!”另有人把门帘高高打起,客人除了告辞之外,别无他法。

梁实秋感慨可惜这种经济时间的良好习俗,今已不复存在。

“如果我在我的小小客厅之内端起茶碗,由荆妻稚子在旁嘤然一声“送客”,我想客人会要疑心我一家都发疯了。”遇到那种不愿意走的人,只有一遍一遍的给他斟茶。

梁实秋谈了个出家人待客的势利眼故事:“茶,泡茶,泡好茶,坐,请坐,请上坐。”这个故事主人有好几个,说是苏东坡的有,有说是郑板桥的,也又说是阮元的。就以苏东坡版本复述如下。

北宋元丰二年,东坡守杭,褐拜一寺院,未报家名;方丈曰:“坐,茶”;方丈近观, 秀才,曰:“请坐,上茶”;东坡颌首恭谢;寒喧数语,方丈曰:“尊姓大名”,东坡曰:“ 鄙人苏东坡”,方丈乍惊:大文豪也,“请上坐,上好茶”,别时东坡书写一幅对联赠于方丈:坐。请坐。请上坐!茶,上茶,上好茶!

和尚那里喝茶烦,在家喝茶也烦。客厅里的喝茶的世相,梁实秋观察得极为细微。

夙好羊饮之客,自不便奉以“水仙”“云雾”,而精研茶经之士,又断不肯尝试那“高末”,“茶砖”。茶卤加开水,浑浑满满一大盅,上面泛着白沫如啤酒,或漂着油彩如汽油,这固然令人恶心,但是如果名茶一盏,而客人并不欣赏,轻咂一口,盅缘上并不留下芬芳,留之无用,弃之可惜,这也是非常讨厌之事。

所以客人常被分为若干流品,有能启用平夙主人自己舍不得饮用的好茶者,有能享受主人自己日常享受的中上茶者,有能大量取用茶卤冲开水者,飨以“玻璃”者是为未入流。至于座处,自以直入主人的书房绣闼者为上宾,因为屋内零星物件必定甚多,而主人略无防闲之意,于亲密之中尚含有若干敬意此,作客至此,毫无遗憾;次焉者廊前檐下随处接见,所谓班荆道故,了无痕迹;最下者则肃入客厅,屋内只有桌椅板凳,别无长物,主人着长袍而出,寒暄就座,主客均客气之至。在厨房后门伫立而谈者是为未人流。我想此种差别待遇,是无可如何之事,我不相信孟尝门客三千而待遇平等。

这其实就是说,在家里,多备点茶,贵的,便宜的都要有,自己喝不喝没有关系,重要的是给来的人喝什么。一碗茶汤见世相。

人间有味是清欢

《忆旧篇槐园梦忆——悼念故妻程季淑女士》是梁实秋纪念忘妻的,也是一部小小的自传。书中多处言及茶事。

程季淑是古徽州绩溪人,就是今天的黄山市所辖大部,最近一段时间,因为要不要恢复古名,在网络上引发了很多热议。

梁实秋与徽州人有缘,他用同样的口吻,写胡适,写程季淑。古徽州最出名的就是茶,许多人家都是世代种茶为业。胡适家族是,程季淑也是。只不过,胡适家族南下去了上海,程季淑家族北上去了北京。

 

▲梁实秋与程季淑婚前合影

他们通过朋友相识时,两人都在上学。因为同好茶,约会的地点也多选在幽静的茶馆。他们定情的地方,是北京中山公园里的四宜轩品茗。四宜,取四季皆宜之意,“春有百花秋有月,夏有凉风冬有雪”。

四宜轩在水榭对面,从水榭旁边的土山爬上去,下来再钻进一个乱石堆成的又湿又暗的山洞,跨过一个小桥,便是。轩有三楹,四面是玻璃窗。轩前是一块平地,三面临水,水里是鸭。有一回冬天大风雪,我们躲在四宜轩里,另外没有一个客人,只有茶房偶然提着开水壶过来,在这里我们初次坦示了彼此的爱。

现在我说事有凑巧的一天是在夏季,那一天我们在轩前平地的茶座休息,在座的有黄淑贞,我突然发现不远一个茶桌坐着我的父亲和他的几位朋友。父亲也看见了我,他走过来招呼,我只好把两位小姐介绍给他。季淑一点也没有忸怩不安,倒是我觉得有些局促。我父亲代我付了茶资随后就离去了。

回到家里,父亲问我:“你们是不是三个人常在一起玩?”我说:“不,黄淑贞是偶然遇到邀了去的。”父亲说:“我看程小姐很秀气,风度也好。”从此父亲不时的给我钱,我推辞不要,他说:“拿去吧,你现在需要钱用。”父亲为儿子着想是无微不至的。从此父亲也常常给我劝告,为我出主意,我们后来婚姻成功多亏父亲的帮助。

1987年,梁文蔷到北京开会,受父亲特别委托,专程到中山公园拍了许多四宜轩的照片。梁实秋看到照片时,还是不太满足,说想要一张带匾额的全景。梁文蔷告诉他,四宜轩房屋尚在,可是匾额早已无影无踪。不想成为父亲心结,梁实秋大女儿梁文茜又去四宜轩照了许多照片,托人带到台湾。梁实秋一见照片就忍不住落泪,只好偷偷藏起来,不敢多看。

 

▲北京中山公园老照片

梁实秋与程季淑新婚后第二天,一大早程季淑就爬起来忙碌,洗漱打扮换衣服,接着就是去冲洗茶具,烧水,泡茶,等着公公婆婆起床敬茶。“等父母起来她就送过去两盏新沏的盖碗茶。这是新媳妇伺候公婆的第一幕。”新娘子敬茶的传统非常久远,现在许多地方还在保留。在更早的时候,“茶礼”专门用来指婚聘之礼,而不是像现在变成普通的礼品了。

梁实秋不止一次谈到自己父亲梁咸熙喝茶非常讲究,要用盖碗,茶叶要好,泡的时间要适中,送茶的时间也要对。梁实秋开始非常担心自己的妻子不能胜任,但父亲的满意的表态让梁实秋吃了定心丸,他夸奖程季淑是梁母外泡茶最好的人。

除了泡茶,还有许多特别要求。梁父洗脸要用大盆,直径要在二尺以上,程季淑就真物色到那样大的洋瓷盆。梁父喜欢冷饮,程季淑自己制做各种各样的饮料,她认为酸梅汤只有北京信远斋的出品才够标准。

梁咸熙是个秀才,是最早进入京师同文馆学习的那批人。毕业后供职于警察局。而他祖父梁芝山则是举人出身,官居四品。梁芝山在北京为家庭买一下了坐拥三十多个房间的宅院——内务部街20号。里面住了不少人,梁实秋是梁咸熙第四子,他们的兄弟姐妹有14个之多。加上佣人,家里常住人口就有近30人了。这样的大家庭,虽说有两代人都喝了洋墨水,但旧式的规矩却是雷打不动。

晨昏定省是不可少的礼节,每天早晨听到里院有了响动,梁实秋就要便拉着小女儿到里院去,到上房和东厢房分别向父母问安,小女孩还要每天把报纸送给祖父。

程季淑每天早晨都要负责沏盖碗茶,其间的难处是把握住时间,太早太晚都不成。每天晚上季淑还要伺候父亲一顿消夜,有时候要拖到很晚,我便躺在床上看书等她。每日两餐是大家共用的,虽有厨工专理其事,调配设计仍需季淑负责,亦大费周章。家庭琐事永远没完没结,所谓家庭生活就是永无休止的修缮补苴。缝缝连连的事,会使用缝纫机的人就责无旁贷。对外的采办或交涉,当然也是能者多劳。最难堪的是于辛劳之余还不能全免于怨怼,有一回已经日上三竿,季淑督促工人捡煤球,扰及贪睡者的清眠,招致很大的不快。有人愤愤难平,季淑反倒夷然处之,她爱说的一句话是:“唐张公艺九世同居,得力于百忍,我们只有三世,何事不可忍?”

梁实秋喝茶时间是下午四时,他在西院南房翻译写稿,程季淑泡好茶就给她送来。到了晚上,妻子来检查工作,梁实秋若是告诉她写了三千多字,程季淑就翘起她的大拇指。所以程季淑也是梁实秋翻译莎士比亚的许多稿子的第一读者。

 

▲梁文蔷、梁实秋与程季淑

梁文蔷回忆,没有母亲的支持,父亲是无法完成这一浩大工程的。梁实秋每译完一剧,就将手稿交给程季淑装订。程季淑用古老的纳鞋底的锥子在稿纸边上打洞,然后用线缝成线装书的样子。翻译莎士比亚没有收入,程季淑不在乎,她没有逼迫丈夫去赚钱,而是全力以赴支持梁实秋。梁文蔷感慨说,“这一点,在我小时候并没有深深体会,长大结婚,有了家庭后,才能理解母亲当年的不易。”

写到这里的时候,我的妻子也为我送来泡好的茶,也问,写了多少字了,她一样是我许多稿子的第一读者,我写稿有时候图快,往往错别字很多,她经常为我找到许多差错。

才两岁的周一一,看我们经常在客厅喝茶,也要跟着喝。一个人也会去茶桌前把玩瓷杯,把茶水从一个杯子到到另一个杯子,接着又倒到下一个杯子,如此反复,最后抬起来,一口喝光。

童年饮食往往是一个人最深刻的记忆,苏东坡说,人间有味是清欢,如是。

文|周重林,茶业复兴出品人,著有《茶叶江山》《茶叶战争》等,微信号zhuizizhou 

部分图片来自网络,谨以致谢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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